《夜夜草78日日》

【夜夜草78日日】

一九三九年古历五月初五上午，在高密东北乡最(zui)大的村庄大(da)栏镇(zhen)上，上官吕(lv)氏(shi)领着她的仇敌孙(sun)大姑，全然不顾空中(zhong)啾啾鸣(ming)叫的(de)枪子儿(er)和远处炮弹爆炸的震耳声(sheng)响(xiang)，走(zou)进了自(zi)家大门(men)，为难产的儿媳(xi)上官鲁氏(shi)接生。她们迈进(jin)大门(men)那一刻，日本人的马队(dui)正在(zai)桥(qiao)头(tou)附近的空地上践踏(ta)着游击队员的尸(shi)体。院子(zi)里站着她的丈夫上官福禄和她(ta)的(de)儿子上官寿喜，还有滞(zhi)留她(ta)家(jia)的兽医樊三――他(ta)表 功似(si)的(de)举着一个装着绿油油液体的(de)玻(bo)璃瓶子――这三个人，她出门去(qu)请孙大(da)姑(gu)时即在，新添(tian)的(de)人是红头发的马洛亚(ya)牧(mu)师(shi)。他(ta)穿着一(yi)件宽(kuan)大的黑布袍子，胸(xiong)前(qian)挂着一(yi)个沉重的铜十(shi)字架，站在(zai)上官鲁氏窗前，下(xia)巴翘起，面向太阳(yang)，用一(yi)口地(di)地道道(dao)的高密东北乡(xiang)腔(qiang)调。大声地(di)背(bei)诵着(zhe)神圣的话语：……至(zhi)高无上的(de)我们的(de)主耶稣基(ji)督。主啊(a)主，请(qing)赐福保佑，在(zai)我这个(ge)您(nin)的忠实奴(nu)仆(pu)和我的朋友面临痛(tong)苦和灾难的时候，请您(nin)伸出(chu)神圣的手抚(fu)摸我们的头顶，给我们力(li)量、给我们勇(yong)气，让女人产下她的婴儿，让奶羊多产奶，让母鸡(ji)多产蛋，让坏(huai)人的(de)眼(yan)前一片(pian)黑(hei)暗，让他们的子弹卡壳，让他们(men)的马迷失方向，陷(xian)进沼泽，主啊，把所有的惩(cheng)罚都(dou)施加(jia)到我的头上吧(ba)，让我代替天下(xia)的生灵受苦受难吧(ba)……院子里的男(nan)人默默地肃立着，听着他的祈祷。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(ke)以看(kan)出，他们深(shen)深地受了感动(dong)。孙大姑冷(leng)笑一声，走(zou)上前去，把马洛亚搡到一边(bian)去，牧师身(shen)体趔趄着(zhe)，睁开眼睛，口吐一个阿门，手指在胸前上划(hua)个十字，结束了(le)他(ta)的长篇祝(zhu)祷。孙大(da)姑(gu)满头银(yin)发梳(shu)得溜光(guang)，脑(nao)后的发髻系得结实平(ping)整(zheng)，髻上银钗闪烁(shuo)，髻(ji)边斜(xie)插(cha)一根艾蒿尖儿。她上身穿着浆洗得板板整整的白布斜襟褂子(zi)，腋下的纽扣上拴(shuan)着(zhe)一(yi)块白(bai)手绢，下穿黑布裤，脚脖(bo)子上扎(zha)着小(xiao)带，足穿青帮白(bai)底(di)黑(hei)绒花绣(xiu)鞋。她全身上下(xia)透着清(qing)爽，散发(fa)着皂角味儿。她颧骨高，鼻梁(liang)挺，嘴唇绷成一(yi)条线(xian)，深陷的美(mei)丽大眼窝里，是(shi)两只精光四射的(de)眼(yan)睛(jing)。她(ta)一(yi)身(shen)仙风道骨，与富态臃肿的上官吕氏形(xing)成鲜明(ming)对比(bi)。上官吕(lv)氏从樊三手(shou)里接过盛(sheng)着绿油(you)的瓶子(zi)，走(zou)到孙大姑身边，轻(qing)声说：他(ta)大(da)姑(gu)，这(zhe)是樊三的催产油，要不要给她灌上(shang)？我说上官家的，孙大姑用美丽(li)的(de)冰冷目(mu)光(guang)扫(sao)了吕(lv)氏一眼(yan)，又横扫(sao)了(le)院中的男人(ren)们，不满(man)地(di)说，你是请我来接生呢(ne)，还是(shi)请樊三来(lai)接生(sheng)？他大姑，别生(sheng)气，俗话(hua)说‘病笃(du)乱投医，有奶便是娘’，上官吕氏表现(xian)出难(nan)得(de)的好脾性，低声(sheng)下气地(di)说(shuo)，当然是请您(nin)来，不(bu)是万不(bu)得已(yi)，我(wo)怎么敢搬动您这尊(zun)神？你不说(shuo)我偷了你的小母鸡了(le)？孙大姑道：要让我接生，旁(pang)人就(jiu)别插手！听您的，您说咋办就咋办。上(shang)官吕氏说。孙(sun)大姑从腰(yao)里(li)抽(chou)出一根(gen)红(hong)布条，拴在(zai)窗棂上。然后(hou)，她(ta)气昂昂地进了屋，临进房门时，她回(hui)头对上官吕氏(shi)说(shuo)，上(shang)官(guan)家的(de)，你跟我进(jin)来。樊三跑到(dao)窗前，拿起那瓶被上官吕(lv)氏搁在窗台上的绿油，塞(sai)进牛皮囊，也(ye)不跟上官父子打招呼，便飞(fei)快地(di)朝大门跑去。阿门！马洛(luo)亚(ya)念一声(sheng)，又(you)在胸前划(hua)了个十字，然后，对着上官父子友好地点点头。室内(nei)传出孙大(da)姑(gu)凌厉的(de)喊(han)叫(jiao)声，接着(zhe)又(you)传(chuan)出上(shang)官(guan)鲁(lu)氏嘶哑(ya)的哭嚎声。上官(guan)寿喜(xi)双手堵着耳(er)朵(duo)蹲在(zai)了地(di)上(shang)。他的爹(die)上官(guan)福禄(lu)背着手在院子(zi)里转(zhuan)圈。他的脚(jiao)步匆(cong)匆，脑(nao)袋低垂(chui)，好(hao)像(xiang)在寻找失物(wu)。马洛(luo)亚牧师低声念(nian)叨着(zhe)他(ta)刚(gang)才背诵过的祷(dao)词，双眼望着烟雾弥漫(man)的蓝(lan)天。那(na)匹(pi)刚刚出生的小(xiao)骡(luo)驹哆哆(duo)嗦嗦地(di)从西厢(xiang)房(fang)里走出来(lai)，它(ta)的湿(shi)漉漉的皮毛光(guang)滑(hua)如绸缎。在(zai)上官(guan)鲁(lu)氏一阵急似一阵的(de)嚎叫声里(li)，那(na)匹虚弱的母驴(lv)也(ye)从厢(xiang)房里(li)走出(chu)来。它耷拉着耳朵，夹(jia)着尾(wei)巴(ba)，艰难地(di)走到安在(zai)石榴树下的水缸前，胆怯地望着(zhe)院子里的人。没有人理它。上官寿喜捂(wu)着耳朵哭泣。上官福禄(lu)匆忙(mang)转(zhuan)圈(quan)。马洛亚闭眼祝(zhu)祷。黑驴(lv)将嘴巴伸(shen)到(dao)水缸里，滋(zi)滋地(di)吸水。吸(xi)足了水，它(ta)慢吞吞(tun)地走到那一(yi)大囤用秫秸(jie)箔子拦起来的(de)花生前(qian)，尖着牙齿，啃咬(yao)着秫秸的表(biao)皮。孙(sun)大(da)姑把一只手伸进上官(guan)鲁氏的产道(dao)，拖(tuo)出了(le)婴儿的另一条(tiao)腿。产妇嚎(hao)叫着晕过去(qu)了(le)。孙大姑把(ba)一撮黄(huang)色(se)粉(fen)末吹(chui)进上官鲁氏的鼻孔。她双手(shou)攥(zuan)住婴(ying)儿的两条小(xiao)腿，平静(jing)地等待着。上(shang)官鲁氏呻吟着醒过来(lai)。她(ta)连(lian)声(sheng)打着喷嚏(ti)，身体猛烈地抽(chou)搐。她的(de)上(shang)身(shen)弓起来，又沉重地跌下(xia)去。趁着这机会(hui)，孙大姑把婴(ying)儿拖(tuo)出(chu)了产道(dao)。婴(ying)儿(er)又(you)扁又长(zhang)的头(tou)颅脱(tuo)离母体(ti)时，发出了响(xiang)亮的(de)爆(bao)炸(zha)声，犹(you)如炮弹出膛。鲜血(xue)溅满(man)了(le)孙大姑(gu)的白布褂子(zi)。倒(dao)提(ti)在(zai)孙(sun)大姑手(shou)里的(de)是一个(ge)全身(shen)青紫的女婴。上(shang)官吕氏捶(chui)打着(zhe)胸(xiong)脯(pu)失声痛哭。别哭，肚子里(li)还有一个！孙(sun)大(da)姑(gu)恼(nao)怒地(di)吼叫(jiao)着。上官鲁氏的(de)肚皮(pi)可怕地痉挛着，鲜(xian)血从(cong)双(shuang)腿间一(yi)股股冒出来，伴随着(zhe)鲜血，一(yi)个满头柔(rou)软黄毛的婴儿鱼儿一(yi)样游出来。上官(guan)吕氏一(yi)眼便看见了婴(ying)儿(er)双(shuang)腿之间那个蚕蛹(yong)般的小东西(xi)，她扑通一声便(bian)跪在(zai)了炕前。可惜，又(you)是(shi)一个死胎。孙大(da)姑悠悠(you)地说。上官(guan)吕(lv)氏一阵头(tou)晕目眩，脑袋(dai)撞在了炕沿上(shang)。她手扶着(zhe)炕沿，困难地站起来。看一眼脸(lian)色像石(shi)灰一样的儿(er)媳妇(fu)，她(ta)痛苦地呻吟着，走出了产房。院子里(li)一(yi)片(pian)死(si)亡。儿子双膝跪(gui)地，长长(zhang)的血脖子(zi)戳在地上，鲜血像弯弯曲(qu)曲的小溪在(zai)地上流淌，那颗保留着(zhe)惊恐表情的(de)头颅端(duan)端正正地立在(zai)他的身(shen)体前边。丈夫(fu)嘴啃着(zhe)砖甬路，一只(zhi)胳(ge)膊(bo)压在腹下(xia)，另一(yi)只胳膊向前平伸着，后脑勺(shao)上裂开了一(yi)条又长(zhang)又(you)宽(kuan)的(de)大口子(zi)，一些白(bai)白红红的(de)东西(xi)，溅(jian)在(zai)甬(yong)路(lu)上(shang)。马洛(luo)亚牧师(shi)跪在地上(shang)，手指划着胸脯(pu)，吐出一(yi)串一串的洋人(ren)话语。两(liang)匹高头(tou)大马(ma)驮(tuo)着鞍(an)子，正在嘶咬着圈花(hua)生的秫秸(jie)箔(bo)子，那(na)头母驴带着它(ta)的骡驹，瑟缩在墙角(jiao)。小骡子(zi)的脑(nao)袋，藏(cang)在母驴的(de)胯(kua)下，秃(tu)秃的小尾(wei)巴(ba)，蛇一样扭动着。两个穿(chuan)酱黄衣服(fu)的日本(ben)人，一个用手绢擦试着军刀，一个挥刀(dao)劈断秫秸箔(bo)子(zi)，上官家去年囤积(ji)、准备(bei)着今(jin)年夏天大发利(li)市的一千(qian)斤(jin)花生，哗哗啦啦地淌了(le)满地(di)。两匹高头(tou)大马垂下头，嘎(ga)嘎(ga)嘣嘣(beng)地咀(ju)嚼着花生，愉快(kuai)地摇摆着它(ta)们华美(mei)的大尾巴。上官吕氏突然感(gan)到天旋地转，她想往前跑，去救护自己的儿子和丈夫(fu)，但她(ta)胖大的(de)身(shen)体(ti)却像墙壁一样沉重(chong)地向后倒去。孙(sun)大姑(gu)绕(rao)过(guo)上(shang)官吕氏的身体(ti)，迈(mai)着沉稳的(de)步伐走(zou)向上官家的大门。那(na)个眼睛分得很开(kai)、眉(mei)毛粗(cu)短的(de)日本兵扔掉擦刀(dao)的手绢(juan)，身(shen)体僵硬地跳(tiao)到她的面前(qian)，举起雪亮(liang)的(de)马刀，直(zhi)指她的心窝。日(ri)本人嘴(zui)里(li)叽(ji)哩咕噜，一脸(lian)粗野(ye)的神情(qing)。她(ta)静静地看着这个日本兵(bing)，脸上甚至挂着一丝(si)嘲弄的笑(xiao)容(rong)。孙大(da)姑退一步，日本兵逼一步。孙(sun)大姑后退两步，日(ri)本兵(bing)进逼两步。他(ta)的雪亮的刀(dao)尖(jian)始终抵(di)在孙大姑的胸(xiong)脯上(shang)。日本(ben)兵得寸进(jin)尺，孙大姑不耐烦地(di)抬(tai)手把他的刀拨到一(yi)边，然后一个优美得近乎荒唐的小(xiao)飞脚，踢中了日本兵(bing)的手(shou)腕。马刀(dao)落地。孙大姑纵身(shen)上前，扇了(le)日本兵一个耳光(guang)。日(ri)本兵捂着脸哇哇地怪(guai)叫。另一(yi)个日本兵持刀(dao)扑上(shang)来，一(yi)道(dao)刀光，直取孙大姑(gu)的脑(nao)袋。孙大(da)姑(gu)轻盈地一(yi)转身(shen)，便捏住了(le)日本兵的手脖子(zi)。她(ta)抖抖他的手，那柄刀(dao)也落在地(di)上。她抬手(shou)又批了(le)这位日(ri)本兵(bing)一个(ge)耳刮(gua)子，看(kan)起来她打(da)得并不(bu)用力，但(dan)日本(ben)兵的半(ban)边(bian)脸顿时肿胀(zhang)起(qi)来(lai)。孙(sun)大(da)姑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。日本兵端起马枪(qiang)搂了火。她身子往上挺了挺，然后(hou)栽(zai)倒在上(shang)官家的穿堂里(li)。中(zhong)午(wu)时分(fen)，成群的日本兵涌(yong)进(jin)上(shang)官家的院子。马(ma)兵们(men)从厢房(fang)里(li)找了一个笸箩，把花生端(duan)到(dao)胡同里，喂他们(men)疲(pi)惫不堪的(de)马匹。两(liang)个(ge)日本兵押走了马洛亚牧师。一个白鼻梁(liang)上架着金(jin)边眼镜(jing)的日本军医跟随(sui)着他的长官，走进上官鲁氏的(de)房(fang)间(jian)。军(jun1)医皱(zhou)着(zhe)眉头打开药包，戴上(shang)乳胶(jiao)手套，用(yong)寒光(guang)闪(shan)闪的刀(dao)子，切断了婴儿的脐带。他倒提(ti)着男婴，拍打着他(ta)的后心，一(yi)直打(da)得他发出病猫般(ban)的沙哑(ya)哭声，才(cai)把他放下(xia)。然后他又(you)提起(qi)女婴，呱唧呱唧地拍打(da)着，一(yi)直把她打活。军医用碘酒涂抹了他们的脐带，并用洁白(bai)的纱布把他们拦腰捆扎起来。最后，他给上官鲁氏打了两针(zhen)止血药。在(zai)日本军医(yi)救治(zhi)产(chan)妇(fu)和(he)婴儿的过程中，一位日军战(zhan)地记者(zhe)从(cong)不同的角(jiao)度进行了拍照。一(yi)个月后(hou)，这(zhe)些(xie)照(zhao)片做为中(zhong)日亲善的证(zheng)明，刊登在(zai)日本(ben)国的(de)报(bao)纸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