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龙湿影院》

【龙湿影院】

一九三九(jiu)年古历五月初五上(shang)午，在(zai)高密东北乡最大的(de)村庄大栏(lan)镇(zhen)上，上(shang)官吕氏领(ling)着(zhe)她的仇敌孙大姑，全(quan)然不顾空中(zhong)啾啾鸣叫的枪子儿(er)和(he)远处炮弹爆炸的(de)震耳声响，走(zou)进了自家(jia)大门，为(wei)难产(chan)的儿媳上官(guan)鲁氏接(jie)生。她(ta)们迈进(jin)大门那(na)一刻(ke)，日本人的马(ma)队正(zheng)在桥头(tou)附近(jin)的(de)空地上(shang)践踏着游击(ji)队员的尸体。院子里站(zhan)着她的(de)丈夫上官(guan)福禄和她的(de)儿子(zi)上官寿喜(xi)，还有(you)滞留她家的兽医樊三――他(ta)表 功似的举着一个(ge)装着绿油(you)油液体的玻璃(li)瓶(ping)子――这三个人，她出门(men)去请孙大(da)姑时(shi)即(ji)在(zai)，新(xin)添的人是红头发的马(ma)洛(luo)亚牧师(shi)。他穿(chuan)着一件宽大的黑布袍子，胸(xiong)前挂着一个沉重的铜(tong)十字架，站在(zai)上官(guan)鲁氏窗(chuang)前，下巴(ba)翘(qiao)起，面向(xiang)太(tai)阳(yang)，用一口地地道道的高密东(dong)北(bei)乡(xiang)腔(qiang)调。大声(sheng)地背(bei)诵着神圣的话语：……至高(gao)无上(shang)的我(wo)们的(de)主耶(ye)稣(su)基(ji)督。主啊主，请赐福保(bao)佑(you)，在我(wo)这个您(nin)的忠实奴仆和(he)我的朋(peng)友面临痛苦(ku)和灾难(nan)的时候，请您(nin)伸出神圣的手抚摸我们的头顶，给我们力(li)量、给我们勇气，让女人产(chan)下她的(de)婴儿，让奶羊多(duo)产奶，让母鸡多产蛋，让坏(huai)人的眼前(qian)一片(pian)黑暗，让他们的子(zi)弹(dan)卡壳，让他们的(de)马迷失方向(xiang)，陷进沼(zhao)泽(ze)，主啊(a)，把所有(you)的惩(cheng)罚都施加到我的头上吧，让我(wo)代替天(tian)下的生灵受苦受难吧(ba)……院子(zi)里的男人默默地(di)肃立(li)着，听着他(ta)的祈(qi)祷。从(cong)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，他们深深(shen)地受了感动(dong)。孙大姑(gu)冷笑一(yi)声，走上(shang)前去(qu)，把马洛亚搡到一边去，牧师身体趔趄着(zhe)，睁开(kai)眼睛，口吐一个阿(a)门，手(shou)指在胸前上划个十(shi)字(zi)，结束(shu)了他(ta)的(de)长(zhang)篇祝祷(dao)。孙(sun)大(da)姑满头银发梳得(de)溜光，脑后的发髻(ji)系得结实平整，髻上银钗闪烁(shuo)，髻边斜(xie)插一根艾蒿尖儿。她(ta)上身穿着浆洗得板(ban)板整整的白布斜襟(jin)褂子(zi)，腋下的纽扣上拴(shuan)着(zhe)一块白(bai)手绢，下穿黑(hei)布裤，脚脖子上扎着(zhe)小带，足穿青帮白底(di)黑绒(rong)花绣鞋。她(ta)全(quan)身上下透着(zhe)清爽，散发(fa)着(zhe)皂角味儿。她(ta)颧骨高，鼻(bi)梁挺(ting)，嘴唇(chun)绷(beng)成(cheng)一(yi)条(tiao)线(xian)，深陷(xian)的美丽大眼窝里，是两只精(jing)光四射的眼(yan)睛。她(ta)一身(shen)仙风(feng)道骨，与富(fu)态臃肿的(de)上(shang)官(guan)吕氏形成鲜明对比。上官吕氏从樊(fan)三手里接(jie)过(guo)盛着(zhe)绿油的瓶子，走到孙大姑(gu)身边，轻声说(shuo)：他大姑(gu)，这(zhe)是樊三的催产油(you)，要(yao)不要给她(ta)灌上？我说(shuo)上官家的，孙大姑用美丽(li)的冰冷目光(guang)扫(sao)了吕(lv)氏一眼，又横扫(sao)了院中的男(nan)人们，不满地说，你是请我来接生呢，还(hai)是请樊三(san)来接生(sheng)？他(ta)大姑，别生气，俗话说(shuo)‘病笃乱(luan)投医，有奶(nai)便是娘’，上(shang)官吕氏表(biao)现(xian)出难得的好脾(pi)性，低(di)声下气(qi)地说(shuo)，当(dang)然(ran)是(shi)请您来，不是万不(bu)得已，我怎么敢搬动您这尊(zun)神？你不说我(wo)偷了你的(de)小母(mu)鸡(ji)了？孙大姑(gu)道：要(yao)让(rang)我(wo)接生，旁(pang)人就别插(cha)手(shou)！听(ting)您的，您说咋办(ban)就咋办。上(shang)官(guan)吕氏说(shuo)。孙大姑从腰(yao)里抽出一根红(hong)布条，拴(shuan)在窗棂上。然后，她气(qi)昂(ang)昂地进(jin)了屋，临进房(fang)门(men)时(shi)，她(ta)回(hui)头(tou)对上官(guan)吕(lv)氏说(shuo)，上官家的(de)，你跟我进来。樊三跑到窗前，拿起那瓶被上官吕氏搁在窗台上(shang)的绿油，塞进牛皮囊，也不跟上官父子打招呼，便飞快(kuai)地(di)朝大(da)门跑去。阿(a)门(men)！马洛亚念一声，又(you)在(zai)胸前划了个十(shi)字，然(ran)后，对着(zhe)上官(guan)父子友(you)好地(di)点点头(tou)。室(shi)内传出孙大姑凌厉(li)的喊叫声，接(jie)着又(you)传出上官鲁氏嘶哑(ya)的(de)哭(ku)嚎声。上官寿喜双手堵着耳朵蹲(dun)在(zai)了(le)地上。他的(de)爹上官福禄背着手(shou)在(zai)院子里转圈。他的脚步(bu)匆(cong)匆，脑袋低垂(chui)，好像(xiang)在寻找失物。马(ma)洛亚牧师低声念(nian)叨着他(ta)刚才背诵过(guo)的祷词，双眼望着烟雾弥漫的蓝天。那(na)匹刚(gang)刚(gang)出生(sheng)的小骡驹哆(duo)哆嗦嗦地从西厢房里走出(chu)来，它的湿漉漉的(de)皮(pi)毛光滑如绸缎。在上官鲁氏(shi)一(yi)阵急(ji)似一(yi)阵(zhen)的嚎(hao)叫声里，那匹虚弱的(de)母(mu)驴也从厢房里走出来。它(ta)耷拉着耳朵，夹着尾巴，艰难地走到安在石(shi)榴树下(xia)的水缸前，胆怯地望着院子(zi)里的人(ren)。没有人理它。上(shang)官寿(shou)喜捂着耳朵哭泣(qi)。上(shang)官福禄匆(cong)忙转圈。马洛亚(ya)闭眼祝祷(dao)。黑(hei)驴将(jiang)嘴(zui)巴伸到水缸里，滋滋地吸(xi)水(shui)。吸足了水，它慢吞吞地(di)走(zou)到那一大囤(dun)用秫(shu)秸箔(bo)子拦起来的花生前，尖着牙齿(chi)，啃咬着秫秸的表皮。孙大(da)姑把一只手(shou)伸进(jin)上(shang)官鲁氏的产道，拖出了(le)婴儿的另一条腿。产妇(fu)嚎叫着(zhe)晕过去了。孙大姑把一撮黄色粉末吹(chui)进上官(guan)鲁氏的鼻孔。她双(shuang)手(shou)攥住婴儿的两条小(xiao)腿，平(ping)静地等(deng)待着。上官鲁(lu)氏呻吟着醒过(guo)来(lai)。她连声打(da)着(zhe)喷嚏，身(shen)体(ti)猛烈地抽搐。她(ta)的上身(shen)弓(gong)起来，又沉(chen)重地跌下(xia)去。趁着这(zhe)机(ji)会(hui)，孙大(da)姑把婴儿拖出了产道。婴儿(er)又扁又长(zhang)的(de)头(tou)颅脱(tuo)离母(mu)体时，发出了(le)响亮(liang)的爆炸声，犹如炮弹出膛。鲜血溅(jian)满(man)了孙大姑的白布褂子。倒(dao)提在孙大姑手里的(de)是一个全身(shen)青紫的女婴(ying)。上官吕氏捶打着胸脯失声(sheng)痛(tong)哭(ku)。别(bie)哭(ku)，肚子(zi)里还有(you)一个(ge)！孙大姑恼怒地吼叫着。上官鲁氏的(de)肚(du)皮可(ke)怕(pa)地痉挛(luan)着，鲜血从双腿间一股股冒(mao)出(chu)来，伴随(sui)着鲜血，一个满头柔(rou)软黄毛的婴儿(er)鱼儿(er)一样游出(chu)来(lai)。上(shang)官吕(lv)氏一眼便看见了婴(ying)儿双腿之间那个蚕蛹般的小东西，她扑通(tong)一声便跪(gui)在了炕前。可(ke)惜(xi)，又是一个(ge)死(si)胎。孙大姑悠悠地说(shuo)。上官吕氏一阵(zhen)头晕目眩(xuan)，脑袋撞在了炕沿上。她手扶着炕沿，困(kun)难地站(zhan)起来。看一(yi)眼(yan)脸色像石灰(hui)一样的儿媳(xi)妇，她痛(tong)苦地呻吟(yin)着(zhe)，走出了产(chan)房。院子里一片死(si)亡。儿子(zi)双膝跪地，长长(zhang)的(de)血脖(bo)子(zi)戳(chuo)在地上，鲜(xian)血像(xiang)弯弯曲曲的小溪(xi)在(zai)地上流淌(tang)，那(na)颗(ke)保留着惊(jing)恐表情(qing)的头(tou)颅端端(duan)正正地立在他的身体前(qian)边。丈夫嘴啃着砖甬路，一只胳膊压在腹下(xia)，另一只胳膊向(xiang)前(qian)平伸(shen)着，后(hou)脑(nao)勺上裂开(kai)了一条又长又宽的大口子，一些白(bai)白(bai)红红的东西，溅(jian)在甬路上。马(ma)洛(luo)亚(ya)牧师跪在(zai)地上，手指划着(zhe)胸(xiong)脯，吐(tu)出一(yi)串(chuan)一(yi)串(chuan)的洋人(ren)话语(yu)。两(liang)匹高头大马驮着鞍(an)子，正在嘶咬着圈花生(sheng)的秫秸箔子(zi)，那头(tou)母驴带着它(ta)的(de)骡驹(ju)，瑟缩在墙角(jiao)。小骡子的脑袋(dai)，藏在(zai)母驴的(de)胯下，秃秃的小尾(wei)巴，蛇(she)一样扭(niu)动着。两(liang)个穿酱黄衣服的日(ri)本人，一个(ge)用(yong)手绢(juan)擦试着军刀，一个(ge)挥(hui)刀劈断秫秸箔子(zi)，上官(guan)家去年囤积、准备着今年夏天大发利市的(de)一千(qian)斤花生，哗(hua)哗啦啦地(di)淌了满地。两匹高头大马垂下(xia)头，嘎(ga)嘎(ga)嘣(beng)嘣地咀(ju)嚼着花生，愉快地(di)摇摆着它(ta)们华美的大(da)尾巴。上官吕氏突(tu)然感到天旋地转(zhuan)，她想往前(qian)跑(pao)，去救护自己的儿子和丈夫，但她(ta)胖大的身体却像(xiang)墙壁一样(yang)沉(chen)重地向(xiang)后倒去。孙(sun)大姑(gu)绕过上官吕氏(shi)的(de)身(shen)体，迈(mai)着沉稳(wen)的步(bu)伐(fa)走向上官(guan)家(jia)的大门。那个(ge)眼睛分得很开(kai)、眉毛粗短的日本兵(bing)扔(reng)掉擦刀的手(shou)绢(juan)，身体僵硬地(di)跳到她(ta)的面前，举起雪亮的(de)马刀(dao)，直指她的心(xin)窝。日本人嘴里叽哩咕噜(lu)，一脸(lian)粗(cu)野(ye)的神情。她(ta)静静地看着(zhe)这个日本兵，脸上甚至(zhi)挂着一丝嘲弄的笑(xiao)容。孙(sun)大姑退一(yi)步，日本兵逼一步。孙大姑后退两步(bu)，日本兵进逼(bi)两步。他的雪亮的刀(dao)尖始(shi)终(zhong)抵在(zai)孙(sun)大姑的胸(xiong)脯(pu)上。日(ri)本兵得(de)寸(cun)进尺(chi)，孙大姑不耐烦地抬手把他的刀拨到一边，然后一个优美得近乎荒唐的(de)小飞脚，踢中了日本兵(bing)的手腕。马刀落地。孙大姑纵身(shen)上前，扇了日本兵一个耳光。日(ri)本兵捂着脸哇哇地怪(guai)叫。另一个日本兵持刀(dao)扑上(shang)来(lai)，一道刀光(guang)，直取孙大姑(gu)的(de)脑袋。孙大姑(gu)轻(qing)盈(ying)地一转身(shen)，便捏住了日本(ben)兵的手脖(bo)子。她抖(dou)抖他(ta)的手，那(na)柄(bing)刀也(ye)落(luo)在(zai)地上。她抬手(shou)又(you)批了(le)这位日本兵(bing)一(yi)个(ge)耳刮(gua)子，看(kan)起来她(ta)打得并不用力，但(dan)日本兵的半边(bian)脸顿时肿胀起来(lai)。孙大(da)姑头也不回地走向大(da)门。日本兵(bing)端(duan)起(qi)马枪(qiang)搂(lou)了(le)火。她身子往上挺(ting)了(le)挺，然后(hou)栽倒在上官家(jia)的穿堂里。中(zhong)午时分，成群的(de)日本兵涌进上官家(jia)的院(yuan)子。马兵们从厢房里找了(le)一个笸箩，把花(hua)生端到(dao)胡同里，喂(wei)他(ta)们疲惫(bei)不(bu)堪的(de)马(ma)匹。两(liang)个日本兵押(ya)走(zou)了马洛(luo)亚牧师。一个白鼻梁(liang)上架着(zhe)金边(bian)眼(yan)镜的日(ri)本军医跟随(sui)着他的长官，走进上官鲁氏的房间(jian)。军(jun1)医皱着眉头打开药包(bao)，戴(dai)上乳胶手套(tao)，用寒光(guang)闪(shan)闪的(de)刀子，切断了婴儿(er)的(de)脐带。他倒提(ti)着男(nan)婴，拍打着(zhe)他的后心(xin)，一直(zhi)打得他发(fa)出病猫(mao)般的(de)沙(sha)哑哭(ku)声(sheng)，才(cai)把(ba)他放(fang)下。然后他(ta)又提起女婴(ying)，呱唧呱唧(ji)地拍(pai)打(da)着，一直把她(ta)打活。军(jun1)医用碘酒(jiu)涂(tu)抹了(le)他(ta)们的(de)脐带，并(bing)用洁(jie)白的(de)纱布把(ba)他们拦腰捆扎起来。最(zui)后(hou)，他(ta)给(gei)上官(guan)鲁(lu)氏打(da)了两针止血(xue)药(yao)。在日本军医救(jiu)治产妇和(he)婴(ying)儿的过(guo)程中，一位(wei)日军战地(di)记者从不同(tong)的(de)角(jiao)度(du)进(jin)行了拍(pai)照。一个月(yue)后，这些照片做(zuo)为中(zhong)日亲善的证明，刊登(deng)在(zai)日(ri)本国的报纸(zhi)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