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97涩》

【97涩】

兽医兼弓子手(shou)樊三大爷的家(jia)座(zuo)落在(zai)村(cun)子的(de)东头，紧(jin)挨着那片向(xiang)东南方向一直延(yan)伸(shen)到墨(mo)水河(he)边(bian)的荒草甸子。在(zai)他(ta)家院子的(de)后边，是蜿蜒百里的(de)蛟龙河(he)高高的河堤。上官(guan)寿喜在母亲的逼迫(po)下(xia)，软着(zhe)腿走出家门。他看到超越了(le)林(lin)梢的(de)太阳已变成灼目白球(qiu)，教(jiao)堂钟楼(lou)上(shang)那十(shi)几(ji)片花(hua)玻璃光彩(cai)夺目，与钟楼同高的(de)t望塔上(shang)，上蹿(cuan)下跳着(zhe)福生堂大掌柜司(si)马亭。他还在(zai)用嘶哑(ya)的声(sheng)音吼叫(jiao)着，传播(bo)着日本人即(ji)将(jiang)进村的(de)警(jing)报(bao)。街(jie)上，有一些抱着(zhe)膀子的闲(xian)人仰着(zhe)脸望(wang)他(ta)。上官寿喜站在胡同中央，为选择去樊三家(jia)的(de)路线犹豫。去(qu)樊三(san)家有两(liang)条路(lu)，一条走大街 ，一条走河堤(di)。走(zou)河(he)堤他怕惊动(dong)了孙家那一(yi)群黑狗。孙家的破旧院落坐落在(zai)胡同北头。院墙(qiang)低矮，墙头上有(you)几个光溜(liu)溜的豁口(kou)。没豁(huo)口(kou)的(de)地方，经常(chang)蹲(dun)着一群鸡(ji)。孙(sun)家(jia)的家(jia)长是孙(sun)大姑，率领着(zhe)五个(ge)哑巴孙子，哑巴(ba)们的(de)父母好像从来就没(mei)存在(zai)过。五个哑巴在墙(qiang)头上爬(pa)来爬去(qu)，爬出(chu)五个豁口，呈马鞍形(xing)状。他们一个挨(ai)一个(ge)骑在(zai)豁(huo)口(kou)上，好像(xiang)骑着骏(jun4)马(ma)。他们(men)手(shou)持棍棒、弹弓、或是木棍刮削(xue)成(cheng)的刀枪(qiang)，瞪着眼白很多的眼睛，阴沉沉地盯着每(mei)一个从胡同里经(jing)过的(de)人，或是别的动物(wu)。他(ta)们(men)对人(ren)比较客气，对动物绝(jue)不客气，不论是牛犊还是狸猫(mao)，是(shi)鹅鸭还是鸡犬(quan)，只要发现(xian)，便穷追(zhui)不舍(she)，率着(zhe)他们(men)的(de)狗(gou)，把偌大的(de)村镇变(bian)成猎场(chang)。去(qu)年，他们合伙追杀(sha)了福生堂一匹脱(tuo)缰的大(da)骡子，在喧(xuan)闹(nao)的大街上(shang)剥(bao)皮剜(wan)肉。人人都等着(zhe)看好戏：福生堂家大(da)业(ye)大(da)，有在外当(dang)团(tuan)长的叔伯，有在城当警官的表(biao)亲，家里养着狐(hu)假(jia)虎(hu)威(wei)的短枪队(dui)，福生堂(tang)掌柜的在(zai)大(da)街上(shang)跺跺脚，半个县(xian)都(dou)哆嗦，公然(ran)屠(tu)杀他家的骡子(zi)，跟找死有什么(me)两(liang)样？但福(fu)生堂(tang)的二(er)掌柜司马库(ku)―――他枪法奇准(zhun)，脸上有一块(kuai)巴(ba)掌大(da)的红痣―――非(fei)但没有(you)掏枪，反而(er)掏出五块大(da)洋钱(qian)，赏给了哑巴五兄弟。从此哑巴(ba)们更是恣(zi)意妄为(wei)，村(cun)里的(de)牲(sheng)畜们见了他们(men)，都只恨爷娘少生了两(liang)只翅膀。当他们骑墙扬(yang)威时，那(na)五条像(xiang)从墨池里捞上来(lai)一样遍体没有一根(gen)杂毛的黑狗，总是(shi)慵懒(lan)地卧在墙根(gen)，眯缝着(zhe)眼睛，仿佛在做梦。孙家(jia)的哑巴们和哑巴(ba)们的狗对同住(zhu)一条(tiao)胡同的上(shang)官(guan)寿喜(xi)抱着(zhe)深深的成见，他想不清楚何(he)时(shi)何地如何(he)得罪(zui)了这十个(ge)可怕的精灵(ling)。只要他(ta)碰到人骑(qi)墙(qiang)头、狗卧墙根(gen)的阵势(shi)，坏运气便要临头。尽管他每次都对着哑巴们(men)微(wei)笑，但依然(ran)难以避(bi)免五条箭一(yi)般扑上(shang)来的黑狗们的袭击(ji)。虽然这袭击(ji)仅仅是恫吓，并(bing)不咬(yao)破他的皮肉，但(dan)还是(shi)令他心惊(jing)胆战，想起来便不寒(han)而栗。他欲(yu)往南，经由横贯(guan)村镇的(de)车马(ma)大道去樊(fan)三家，但(dan)走大街必走(zou)教堂门前(qian)，身高体胖、红(hong)头(tou)发蓝(lan)眼睛的马洛(luo)亚牧师(shi)在这个(ge)时辰，必定是蹲在大门外的那株遍体硬刺、散发着(zhe)辛(xin)辣(la)气息的花椒树下，弯着腰，用通红的、生着细软黄毛的大(da)手，挤着那只(zhi)下巴上生有三绺(liu)胡须的老山羊的红肿(zhong)的奶头，让白得发(fa)蓝的奶汁，响亮(liang)地射(she)进那(na)个已露出锈铁的(de)搪瓷盆子里。成(cheng)群结(jie)队(dui)的(de)红头绿苍蝇，围(wei)绕(rao)着马洛亚和他(ta)的奶山羊，嗡嗡地(di)飞舞着。花(hua)椒树的辣味、奶山羊的膻(shan)气、马洛亚(ya)的臊味，混成恶浊的气味团膨胀(zhang)在(zai)艳阳天(tian)下，毒害了半条街。上官寿喜最(zui)难忍受的(de)是马(ma)洛亚(ya)那从奶(nai)山羊腚后抬(tai)起(qi)头来、浊(zhuo)臭(chou)逼人(ren)、含混暧(ai)味的一瞥，尽(jin)管他的(de)脸上是(shi)表示友(you)好的、悲(bei)天(tian)悯人的微笑。因为微笑，马洛亚(ya)嘴唇上(shang)搐，露出(chu)马一样的洁白(bai)牙齿。粗大的脏(zang)手指画着毛茸茸的胸脯，阿门！上官寿(shou)喜每逢(feng)此时便翻肠(chang)搅胃，百感交集(ji)，夹着尾巴的狗一(yi)样逃(tao)跑。躲(duo)避哑(ya)巴家(jia)的恶(e)狗，是(shi)因为恐惧；躲避马(ma)洛(luo)亚和他的奶羊(yang)，则是因为厌恶。更(geng)令他厌恶(e)的，是自己的妻子上官鲁氏，竟(jing)对(dui)这个(ge)红毛鬼(gui)子(zi)有着(zhe)一(yi)种(zhong)特别亲近的(de)感(gan)情，她是他虔诚的信徒，他(ta)是(shi)她(ta)的上帝。经(jing)过反复(fu)斟(zhen)酌，上官寿喜(xi)决(jue)定北上东行(hang)去(qu)请樊三(san)爷(ye)，尽管t望塔上(shang)的(de)司马亭和(he)t望塔下(xia)的热(re)闹(nao)对(dui)他极有诱惑。除了塔上多了一个(ge)耍猴一样的(de)福生(sheng)堂大掌柜(gui)，村里一(yi)切正(zheng)常，于是(shi)，对于(yu)小日本(ben)鬼(gui)子的恐怖消失了，他佩(pei)服母亲的判(pan)断力(li)。为了(le)对付(fu)那五条(tiao)恶狗，他拣了两块砖(zhuan)头握在手里。他听到大街上(shang)有毛驴高亢(kang)嘹(liao)亮的鸣叫声(sheng)，还(hai)有女人呼唤孩子的叫声。路(lu)经孙(sun)家的院(yuan)墙时，他庆幸地看到，孙家光(guang)秃秃的(de)墙头上空前寂(ji)寞(mo)，既没有(you)哑巴骑在豁口上，也没有(you)鸡蹲在墙头上，狗也(ye)没卧在(zai)墙边做梦。孙家的(de)院墙(qiang)本来很矮，爬出豁口后更矮，他的(de)目光(guang)越过院墙，轻松地看(kan)到，孙家(jia)的院子里，正在进(jin)行着一场大屠(tu)杀。被屠杀者是孙家那群(qun)孤独高傲的(de)鸡，屠(tu)杀(sha)者是孙家的老奶(nai)奶，一个极有功夫的女人，人称孙大姑。传说孙大姑年(nian)轻(qing)时(shi)能(neng)飞檐走壁，是江(jiang)湖上有(you)名的(de)女响(xiang)马(ma)，只(zhi)因(yin)犯了大(da)案，才下(xia)嫁给孙小炉(lu)匠。他看到院子里已(yi)躺着(zhe)七只鸡的尸首。光滑的、发白的(de)地(di)面上，涂抹着一圈圈(quan)的(de)鸡血，那(na)是鸡(ji)垂死挣扎(zha)时留(liu)下的痕(hen)迹。又一只(zhi)被(bei)割断了喉管的鸡从孙大姑手里(li)掷出来。鸡跌在地上，窝(wo)着脖(bo)子，扑楞着翅(chi)膀，蹬(deng)着腿(tui)，团团地旋转。五个(ge)哑(ya)巴，都赤(chi)着臂膊，蹲(dun)在屋檐下(xia)，瞪着直呆呆的(de)眼睛，时而看看挣(zheng)扎着(zhe)转(zhuan)圈的鸡，时而看看他(ta)们手持利刃的奶奶。他们的神情、动(dong)作都惊人(ren)的一(yi)致，连眼神(shen)的转移，都(dou)仿佛(fo)遵循(xun)着统一的号令。在乡(xiang)里享有盛名的孙大姑，其实是个(ge)瘦骨伶仃、面容(rong)清癯的老人。她的面孔、神(shen)情、身段(duan)、做派(pai)，传递(di)着往昔的信息，让人去(qu)猜想(xiang)她的当(dang)年(nian)英姿。那(na)五(wu)条黑(hei)狗，团簇在(zai)一起，昂着头坐(zuo)着，狗眼里流露出(chu)茫然无边的神(shen)秘又(you)荒凉的情(qing)绪，谁(shui)也(ye)猜(cai)不(bu)透它(ta)们在思想(xiang)什么。孙家院内的情景，像一(yi)台魅力无穷的好(hao)戏(xi)，留住(zhu)了上官寿(shou)喜的目(mu)光(guang)和脚步，使他忘(wang)掉了千头(tou)万(wan)绪的烦(fan)恼(nao)，更忘掉了(le)母亲(qin)的命令。这个(ge)四十二岁(sui)的小个子男人，俯在孙家的(de)墙头上，专(zhuan)注地观看(kan)。他感到孙大姑的(de)目光横扫(sao)过(guo)来(lai)，冷冰冰的，宛若(ruo)一柄柔软如水、锋利如(ru)风(feng)的宝刀，几乎(hu)削(xue)掉了自己的头颅。哑巴们和他们的(de)狗也转过脸转过眼睛(jing)。哑巴们眼里(li)放(fang)射着几(ji)近邪恶的(de)、兴(xing)奋(fen)不安(an)的(de)光(guang)彩(cai)。狗们歪着(zhe)头，龇出(chu)锐利的(de)白牙(ya)，喉咙里滚(gun)动着(zhe)低沉的(de)咆哮，脖子(zi)上的硬毛根(gen)根直立起来(lai)。五条(tiao)狗，犹如五支弦上的箭，随(sui)时(shi)都会射过来。他正要逃跑，就听到(dao)孙(sun)大姑威严(yan)地咳嗽了一(yi)声，哑巴们兴奋膨胀的头(tou)颅猝(cu)然萎靡(mi)不(bu)振(zhen)地垂了下去，五条(tiao)狗也(ye)恭(gong)顺地伸平前爪，趴了下(xia)去。他(ta)听到孙大姑(gu)悠然地问：上官大侄子，你(ni)娘在家忙(mang)什么呢？他(ta)一时(shi)不知(zhi)应该如何回答孙大(da)姑(gu)的询(xun)问，仿(fang)佛有千言(yan)万语涌(yong)到口边，却(que)连(lian)一句话也说不出口(kou)。他满脸(lian)窘态，支支吾吾，像被(bei)人当场捏住手脖子(zi)的小偷。孙大姑平淡地(di)笑笑，没说(shuo)什么。她一把拽住(zhu)那只生着黑红尾羽的大(da)公鸡(ji)，轻轻地抚摸(mo)着它绸缎般光滑的羽毛。公鸡惊(jing)恐不(bu)安地咯(ge)咯着。她撕下公鸡(ji)尾巴上富有弹性的翎毛(mao)，塞到(dao)一个(ge)蒲草(cao)编成(cheng)的袋(dai)子(zi)里。公鸡疯狂(kuang)地挣(zheng)扎着，坚硬(ying)的趾爪(zhao)刨(pao)起了一团团泥土(tu)。孙大姑道：你(ni)家的闺(gui)女们会(hui)不会踢毽子？从活公鸡身上拔下的羽毛(mao)做成的毽子才(cai)好(hao)踢，嗨(hei)，想(xiang)当年(nian)……她盯了上(shang)官寿喜一眼，突然煞住(zhu)了话(hua)头，陷入一种痴迷的沉思(si)状态(tai)。她的眼睛仿(fang)佛盯(ding)着土墙，又仿佛(fo)穿透(tou)了(le)土墙。上(shang)官(guan)寿喜(xi)不错眼珠地看着她(ta)，大气不敢出一口。终于，孙大姑皮球般泄了气(qi)，精光(guang)灼灼的眼(yan)神变得温柔悲凉。她踩住(zhu)大公鸡的双(shuang)腿(tui)，左手虎口卡住公鸡(ji)的翅(chi)根，食指和(he)拇指捏住(zhu)了公(gong)鸡的脖子。公鸡一动不(bu)动，失去了(le)挣扎的能力。她伸出(chu)右手的食指和拇指，撕(si)掉(diao)了公鸡绷紧(jin)的脖子上(shang)的(de)细毛(mao)羽(yu)，裸露(lu)出一段紫色的鸡皮。她(ta)曲起右手中指(zhi)，弹了弹鸡的喉(hou)咙(long)。然(ran)后，她(ta)捏(nie)起(qi)那把耀眼的柳(liu)叶(ye)般(ban)的小刀，轻(qing)轻地一抹(mo)，鸡的喉咙便豁然开朗，一股黑色(se)的(de)血淅淅沥沥地、大珠追(zhui)小(xiao)珠(zhu)地跳(tiao)出来…孙(sun)大姑提着滴血的(de)公鸡，慢腾腾地站(zhan)起来。她四(si)处张(zhang)望着，仿佛在(zai)寻(xun)找什么东(dong)西。明亮(liang)的(de)阳光(guang)使她眯着(zhe)眼睛。上官寿喜头(tou)昏(hun)目眩。槐花(hua)香气浓(nong)郁(yu)。去吧！他听到(dao)孙(sun)大姑(gu)说。那(na)只黑乎乎的大公鸡(ji)在空中翻着筋斗(dou)飞行，最(zui)后，沉重地跌在院子(zi)中(zhong)央。他(ta)长长地舒了(le)一口气，把(ba)住墙头的(de)双手慢慢松开。这时，他猛然(ran)想起去请樊(fan)三给黑驴(lv)接生的事。就(jiu)在他抽身欲去(qu)的瞬间(jian)，奇迹般地，那只公鸡竟用两(liang)只翅膀支(zhi)撑(cheng)着身体，宁死不屈(qu)地站了起来。它失去(qu)了(le)高扬(yang)的尾(wei)羽，翘着光秃秃的(de)尾巴根子，丑陋古(gu)怪(guai)，令(ling)上(shang)官寿喜内(nei)心惊骇(hai)。鸡脖子(zi)皮(pi)开肉绽，鲜(xian)血淋漓，支持(chi)不住生着原先血红现在变(bian)苍(cang)白(bai)了的大冠子的头。但它在努力昂头(tou)。努力啊！它的头(tou)昂起昂起猛然垂下，沉甸甸地悬(xuan)挂(gua)着。它的(de)头昂起(qi)昂起落下落下(xia)终(zhong)于(yu)昂起(qi)。公鸡(ji)昂着(zhe)摇摇晃晃(huang)的头，屁股坐在地上，血和(he)泡沫从它坚硬的嘴巴和脖子上(shang)的刀口里咕(gu)噜噜冒出来。它的金黄眼珠(zhu)子宛(wan)如两(liang)颗(ke)金色的(de)星星(xing)。孙大(da)姑有(you)些惶(huang)惶不安，用一把乱草擦着双(shuang)手(shou)，嘴巴咀嚼着什么似(si)的(de)其实什么也没有咀嚼。突然(ran)，她(ta)吐出一(yi)口唾沫(mo)，对着五条(tiao)狗吼了一(yi)声：去(qu)！上官(guan)寿喜一屁股(gu)坐(zuo)在地(di)上(shang)。当(dang)他(ta)手扶着墙壁(bi)立起时(shi)，孙(sun)家(jia)院内已是(shi)黑羽翻(fan)飞，那(na)只骄(jiao)傲(ao)的(de)公鸡已被撕(si)扯(che)得(de)四(si)分五裂，血肉涂地。狗像狼一样，争(zheng)夺着公鸡(ji)的肚肠(chang)。哑巴们(men)拍着(zhe)巴(ba)掌，嗬嗬地傻笑(xiao)。孙大姑(gu)坐在门槛上(shang)，端着长(zhang)杆烟(yan)锅子(zi)，若有(you)所思的抽烟(yan)。